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这几天,因为某创作平台被封,网上闹得沸沸扬扬。整场风波里,有一个词被推到我们面前:性别认知障碍。
很多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理解,一条高赞想法挺触动我:“性别认知障碍”有什么错?
其实这个词在近几年就要被换掉,因为大家也在慢慢发现,不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,并不能算是一种障碍。取而代之的形容词将是“性别焦虑”。
今天的故事里,一位吗17岁的男孩擦着眼影、涂着指甲油来到了精神病病房。最初接触过他的所有人,包括精神科的李大夫,都以为男孩有性别认知障碍,不然就是异装恋。
但随着李大夫进一步了解,他发现男孩只是披上了一层伪装。这孩子把最深的秘密,埋在了自己也不愿意看到的角落。
在精神科坐诊2年,我从没遇到过这种危险的情况——被一位躁狂症少年用武力威胁,而且他还学过武术,谁也拦不住。
其他躁狂患者,顶多是情绪躁动,却不会伤人。
但这个少年不同,他猜到自己被家人抛弃后非常愤怒,先是一拳砸在铁床上,然后歪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又径直朝我冲过来。
我被他逼停,眼前晃着他的拳头。
他的双拳很有力,只是上面涂着黑色指甲油,还镶嵌了耀眼的珍珠和塑料水晶。
尴尬极了,像一个硬汉拳手,却戴着粉色拳套。
但少年却显摆一样问我:“看见我的拳头了吗,我练过武术,这一拳能打死一个人” 。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。
2019年夏天,阳光刺目。17岁的高明被父母骗来我们精神病房。
这个孩子瞬间就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高明顶着黄色头发,紧身破洞牛仔裤,整个一精神小伙。但他那涂着甲油的指甲,在并不纤细的手上显得很奇怪。
等高明抬起头时,我才发现他还涂着彩色眼妆,使得原本瘦削的脸上,那一双大眼睛更突出了。
他在长椅上坐下来,目不转睛地抱住手机。
高明的父亲进来,和我走到房间另一头说情况。他梳着大背头,脖戴玉石项链,一副斯文的样子,声调却越来越高:“这孩子打一顿只能管三天,送去武校严管,结果学了几招把式来对付我了。”
他历数高明的不是,气愤里带着无奈。我却感觉有些不对劲——他最在乎的是儿子听不听话,却对儿子那些肉眼可见的异样毫不关心。只字没提到那些倾向于女性化的打扮。
突然,我俩听到一阵尖锐的嘈杂声,从外边的长椅方向传来。
我一看过去,原来是高明在刷短视频,而且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,吵得每个人都觉得烦躁。
坐了一会儿,高明又突然站起来,大声问为什么还不走,喘着粗气前走了几步,不耐烦的表情挂在脸上,反复揉搓着手机。
进门到现在只有十几分钟,他已经坐不住了。
直觉告诉我,这就是我要接诊的患者,我的大脑飞速的运转。一个个病症在脑海里被搜索出来:躁狂发作?异装恋?性别认知障碍?
为了进一步确诊,我还需要和高明更多聊聊。但这孩子不太好沟通,只能把他骗进病室了。
我让高明父亲先签了一份知情同意书,然后我走向高明,把手搭在他肩上:“咱们进病房做个检查,没问题你就可以回去了。”
我用手搭在他肩上,将他往门口引。
就在这个时候,他突然转身,要求父亲也得一起进去。
病区门是两扇玻璃门。我刷开后,高明乖乖走了进去,我和他父亲则跟在后面。
当玻璃门咔哒关上时,高明突然回头看了一眼,像是受到惊吓,随后慢慢往病区内部走去。把“大象”关进冰箱的前两步,目前为止还算顺利。
只是我隐隐有些担忧,也不知道走在前面的这位少年,到底有什么秘密。
我把高明带到一级病室,让护士抽血常规。
同时我想让他冷静一下,就问今年多少岁了。
“17岁!你问我年龄干什么,和我检查有什么关系,不要再给我做其他检查了,我身体很好,在网吧玩通宵第二天也不会困。我在网吧人缘特别好……”
没想到,他像一个刚启动开关的玩具,边说边做手势,说得越来越快,以至于吐字也不清晰;讲话过程中他很久不换气,脸涨得通红也不停下。
我没有打断他,边听边提取有用的信息。
情感高涨、思维奔逸、言语增多、内容夸大——这证实了我的猜想:躁狂症。
看着他手上的指甲油,还有那突出的眼影,我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,看看是否还有异装恋、性别认知障碍的线索。
但他突然有些烦躁了,我担心会激怒对方,只好中断了问诊。
我把高明父亲叫到走廊,给他解释起来:躁狂是神经递质释放过多,就像水管里冲出的水流很大一样。
高明现在最好住院3-4个月左右。而我也可以趁这段时间,继续问诊,看看他为何会想要那些女性化的装扮。
但事情没我想得那么好处理。
“让我出去!我今天下午必须走!” 高明开始在病室来回窜动,像一头刚被关进笼子困兽。
突然,高明一拳狠狠的砸在了床挡上。病房的床挡是铁制的,这一声很闷,但还是能感觉到他没有收力。
“高明,不能干傻事”,我回到病室对他说。
他用拳头对着我比划。那只手上除了黑色指甲油,还纹着一只蝎子,再往上的手臂有一朵玫瑰纹身。
我做好了随时挨一拳的准备。精神科医生的眼神是不能闪躲的。就像你看到一头猛兽,如果掉头就跑,它一定会朝你扑过来。
我盯着高明的一举一动,冷静地说,“挺厉害的,有机会给我们打套拳,展示一下。”
高明向后退一步,听我说他父亲已经走了,自己需要治疗3个月,变得异常愤怒。
“骗子,等我出去,看我不一拳打死他!”
我松了一口气。结果就在这个时候,高明趁机向门口冲去,幸好被走廊里两个病人给挡住了。
为了病区安全,我下了约束保护医嘱。就是用束缚带将病人约束在病床上。
那天下班,我给高明开了片助眠的药,让他第一晚睡得很安稳,状态能缓和一些。
毕竟真正的治疗就要开始了。
高明的母亲曾经给过我一些线索,那是高明转变的开端。
进院两个月前,高明母亲发现儿子性格大变,稍不如意就发脾气摔东西,有时还动手打人。
母亲觉得高明可能是经常上网,身体虚弱导致情绪也有问题,就带他去诊所输了些营养液。高明跑到附近美甲店做了美甲,母亲也没有阻拦。
其实不仅美甲,高明还会化眼妆,涂口红。
等到第二天查房时,我专门准备了几个问题。主要是想和高明聊聊,在他心里,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。
没想到结果正常得让我出乎意料。
交谈过程里,高明最想要展现自己的男子气概,说自己有十多个女朋友,兄弟一大堆。
我试探地说了句,他手臂上的纹身,大多是女孩子纹的。
高明很快反驳我,“这花代表好看,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好看,男孩也可以纹的好吧?”
单这几句交谈内容,就已经打破了我之前的猜想,肯定不是性别认知障碍。
可是高明身上女性化的装扮,却真实存在。难道只是异装恋?
我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。
因为异装恋的症状比较隐私,比如异装带来性快感。这种话对一个17岁的少年不合适,只能留着以后再问诊。
但接下来连续几天查房,高明都不是很合作。不仅问诊没有进展,他反而还惹了一堆麻烦。
他被转到二级病室的第一天,就在那“打”出了一片天地,成为了大家眼中公认的刺头。
很快,我不停收到一个高明打人的消息,最严重的一次,是他居然捶了一位抑郁症患者,导致对方病情差点恶化。
那天我查房时,看到老郭情绪低落。
他比高明早来一个月,退伍老兵,曾经患过抑郁症,后来一直很好。
直到前段时间,他的小儿子也患上抑郁症,最后跳楼自杀。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,所以来了我们科室。
老郭告诉我,自己是吃饭时被高明揍的。
当时他去添了两次饭,被高明说吃得太多,本来不打算理会,没想到肩膀就挨了高明一拳。
老郭说本来自己的小儿子就不在了,现在还要遭人欺负,觉得很委屈。他带着哭腔,说着说着留下眼泪。
我有些生气,高明实在是变本加厉了。
我跑到活动室找到高明,问他为什么要打人。
他乖乖地把腿放下,“护士说老郭的血糖血脂都有些高,让他少吃点饭。但老郭不听护士的话还去添饭。”
他就站起来也说老郭,看对方不听劝,就气不过动手了。
我才明白,这孩子是好心办坏事。
他可能不知道血糖血脂是什么意思,但是听护士说对身体不好,又看到老郭不听话,就控制不住自己暴力地阻止他添饭。
我严肃地警告了他一顿,并且提高了用药量。
当时高明因为躁狂,经常与人发生冲突,虽然都是为了让其他病人遵守医嘱,手法却异常激烈。非打既骂。
他被大家讨厌,严重影响了自己的交际生活。
每次他在活动室想找人聊天,刚坐下来别人就走了。别的患者总是三三两两,只有他被留下独自呆着。
很快,他自己也受不了,常常来跟我抱怨起孤独的生活。我俩聊着,也讲到了他的过去。
借着这些机会,我才明白这个孩子的秘密。
原来他过去在外面的异性打扮,现在暴力的举动,都是为了一件事——想获得更多的关注,让别人承认自己有用。
高明真正的变化,是从纹上了那只蝎子开始的。
他曾经在学校被人要求倒洗脚水,不然就挨揍。
他跟妈妈说了,跟老师说了,但大家都不管。该挨的打一顿没少。
他发现根本没人管自己。干脆在手背纹上线条粗糙的蝎子,提醒自己下手要狠毒,不让别人欺负。
另外,他还总结出一个经验:既然在家里得不到关注,那就要去外边认识更多“朋友”,得让自己混得开。
我想起来,高明父母说他经常请别人吃饭,甚至赊账到让饭店老板上门要钱,就问他为什么这么做。
“男人要讲义气,在社会上混,朋友很重要,你对别人好,别人也会对你好,不请别人吃饭怎么交朋友?”
但他一直很享受这种有朋友的感觉。因为不仅打架有场面,身边还有人关注自己。甚至有时候,自己还能对其他人“有用”。
他住院后就一直念叨:“我在网吧人缘特好,那个网吧也是因为我人缘好生意才不错的……”
我问了才知道。原来他的打扮吸引了很多人,所以大家都乐得挑逗两句,这让他慢慢成了一家网吧的活招牌。老板还对他表示过感谢。
而他的打扮也在一直升级,从指甲油到口红,后来是最明显的眼影。或许他担心自己没了这些,就会失去那些“朋友”。
高明还强调,有人欣赏自己的帅,而且很愿意和他做朋友。“化眼妆怎么了,我以前还用过我妈的口红呢,那些男明星不都和我一样染头发,画眼影,涂口红,特别的帅!”
但我觉得,别人对他可能不是真心的赞美和关注。高明却告诉我:“那总比没有要好吧?”
我总算可以确定,高明女性化的打扮,根本不是异装恋。他只是太怕孤独了。
而他在病室里乱管闲事,也是希望为病友们做些什么,最好被其他人夸两句,这孩子是有用的。
然而现在得罪了所有病友,又回到了曾经没人关注的生活,这让他难受极了。
他说起自己两年前,也有过类似孤单的感受:“当时心情特别不好,整天躺在床上,脑子像生锈了一样”。
他说自己想过去死,倒是没去实施。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左右他觉得自己没事了。
我不由得心疼起高明。
他经历了一个抑郁发作的自然病程。就是有抑郁症状,但没有去治疗,慢慢自愈了,一般是半年左右的时间。但这个过程很痛苦,有些人还没熬过去,可能就自杀了。
而在父母带他来诊断时,并没提到这一点。只是说孩子突然就不乖了。
高明很可能是独自熬过那半年的。
后来我回到病室,跟老郭说出真相,其实高明因为关心才犯错,怕他血糖升高,所以才用这种错误的方法阻止添饭。
老郭慢慢了解了高明的过去。
这孩子因为没被好好爱,所以不知道怎么去爱。
结果,我第一次在这个中年丧子,身患抑郁的男人脸上看到动容。他眼里甚至泛着一点点泪光。
没几天,我发现老郭居然和高明和好了。而且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如胶似漆。
最开始,高明颤抖地问我,“我爸妈什么时候来看我?我零花钱快花完了,我想吃火腿辣肠,他们有零食也不分我,抽烟也没我的份”。
病友们的零食都是家属来探视的时候带的,关系不错的病友都会分着吃。偶尔谁顺进病房一包烟,每次都没高明的份。
算一算,高明住院已经一个多月了,确实家人没来看望过一次。
结果到了第二天,高明两眼闪着光问,“是不是住到三个月就可以出院了?”
我告诉他一般情况下是这样,不过我有些疑惑,他怎么知道的。
高明说是老郭告诉他的。而且还保证自己一定好好配合:“老郭说好好配合就可以很快出院”。
这是我第一次从高明身上看到孩子般的喜悦,而不是那种躁动的狂喜。
不过,他和老郭关系变好了?
我试着问高明怎么回事,但高明却是在解释老郭知道病人该怎么表现才能早出院。
这是个好现象。因为病区的患者天天待在一起,接触多了彼此会有认同感,有时比医生的话还管用。
“我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,最近很快来看你,帮你带些零食”,我说。
高明一脸期待的样子,“好的,老郭昨天给我些零食,我一口气吃了四个沙琪玛,还喝了一包奶。”
看来两人关系不错。
这之后,老郭的身边都是高明的身影。曾经是退伍兵的老郭,现在就像一个长官,身后跟着高明这个大头兵。
老郭帮着护士测病人的体重,高明就报数。他自己最后一个测体重,摸着凸起来的小肚子,笑呵呵地说自己吃胖了。
老郭每天早起会把被子叠成四四方方,棱角分明的“豆腐块”,这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。
高明看到了要老郭教他叠被子,出了一头汗,把自己的被子叠成了一块“豆腐渣”,但还是比之前有进步。
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,高明似乎在用新的方式去对别人好。
有次一个新病人呕吐了。高明弓着腰,用手拿卫生纸给病人擦嘴和衣服。胃液很快浸湿卫生纸渗到了高明手上。但高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躁动和不耐烦。
那个瞬间,我在高明身上感受到一些变化。很像是老郭讲起小儿子时,提到的美好品质:能干、懂事、吃苦耐劳。
有一天,我正和高明聊起老郭。
他自言自语着:“老郭说了,男子汉要有担当,要乐于助人,团结病友,互助互爱”。
他之所以愿意成为老郭的跟班,并且干那么多累活。是因为看到了老郭在病房里的地位——被人尊重,大家就连买东西都相信他。
他也想要成为老郭那样的人。
高明边说边扣着自己的指甲。那些过去颜色妖艳的甲油快要掉光了,最后显露出来的,是一个男孩的健康甲色。
有些变化同样发生在老郭身上。
他刚来的时候情绪很低,觉得活着没意思,经常跟我聊起出意外的小儿子。
他最在意的是,小儿子出意外时自己在外地,没能见到最后一面。
过去我一直找他聊天,讲起自杀的儿子,他总觉得这是“家事”,怎么也不愿意和我说。
直到和高明相处了个把月,他第一次跟我主动提起,自己出院要到小儿子出意外的地方看一看。
虽然他说到这嘴唇都在颤抖,但我理解老郭,理解他以任何的形式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。人要让心里的大火烧尽,等最后一星火苗熄灭,那些梦魇才不会死灰复燃。
我想,或许是高明的出现,让他在当下生活里看到小儿子的影子。他总算有机会好好消化这事。
当我们聊起高明时,他反而劝我要更有耐心。因为高明第一次住院什么都不懂,也因为脾气被大家排斥。实际上只要对这孩子好一点,他都会知恩图报。
老郭停顿一会接着说“他家人一次也没来看过他,这孩子其实挺懂事”。
老郭话里的意思很清楚,他觉得高明的家人做得不够好。而我也有类似的感觉。
高明父亲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,我一直记得:“初中的时候开始调皮捣蛋,打一顿只能管三天,现在比那时候更不像话,打一顿一分钟都管不了”。
高明后来才似是而非地告诉我,他爸其实是混混社会的。谁见了都怕。
现在,高明越来越听话了。
我想可能是因为老郭,比他父亲更像一位父亲。
病房里的病人们也开始接纳高明了,甚至还带他一起抽烟。一次查房我在他身上闻到了烟味,高明也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这件事。
我想到的解决方法,就是让他把烟都存起来,存满一个薄荷糖盒子给我就可以给家人打电话。
当然如果他不这么做我也会让他打电话,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再从他身上闻到烟味。二十多天后他居然真的给了我满满一盒烟。
高明住院一个多月后,他的妈妈总算来探视了。
我安排她少拿一些零食,多带些水果和牛奶,但她还是带了一箱火腿肠。
这一箱有40多根火腿肠,3天就被高明吃光了,起初他还笑嘻嘻说吃得爽,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。
在高明住院期间,他的母亲来看过三次,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“激素药”。她发现高明状态变好太多了,又长胖了,觉得我们在给他吃激素。
我向她解释高明现在口服的一种抗精神病药物有增加食欲的副作用,她仍然半信半疑。
我问她觉得高明是不是精神状态上好些了,她回答是,接着又把话题转移到了高明的药里是否有激素的事上。
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。
她可能不太相信,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,被人关爱,科学管理,必然会慢慢变好。哪怕这里是精神病区。
我跟她解释这里每天的饭菜营养合理,护士和其他病友也经常怕他吃不好,问他要不要加菜。住院之前高明整天没人管饭,上网不回家,营养肯定是跟不上的。
但我的解释没能说服她,我记得直到出院的时候,她还在执着地问:“你是不是用激素药了?”
拜托,你的儿子本来就可以很好。
高明的父亲没有来看过高明。可能混社会的“大哥”都比较忙吧。
我只是偶尔问高明,爸爸对他怎么样,管得严不严。
高明回答有些磕巴,说对自己挺好的,只是具体哪儿好,他也答不上来。
高明的情况越来越好,住院时光临近尾声。
我减少了高明口服药的用量,准备再观察几天就安排他出院了。
有一天查房的时候我发现高明把自己的黄头发剪掉了,留了个圆寸。
我想起来自己很早前劝过他一次。他的理由是电视上那些帅的人都留这样的头发。之后他仍然留着那一头“非主流”黄发。
“你不是和护士长说要扎小辫子吗,怎么把头发剃了?” 我一时还有些难适应。
高明揉搓着自己的新发型像是挺满意。
“老郭说了,真正的帅不仅仅是看外表,还要看一个人的内心。我觉得我剃圆寸也很帅。”
我也摸了摸他手感不错的新发型,“现在三观很正确啊”。
高明疑惑的看着我,问什么是三观。
“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”我解释道。
“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”,高明重复了一遍,说自己记住了。
我问高明还着不着急出院,他说不着急了,说这里什么都好。
我故意逗他,让他再住一个月。
“不不不,我还是很想他们,想早点回家。”高明紧张的往后退了两步。
我问他出院后的打算,高明告诉我他出院之后想学汽修,“老郭是修大轮船的,咱们这也没有船,那我就学修汽车吧。”
我从高明眼神了看到了17岁孩子该有的未来和希望,尽管还不是那么明亮。
出院那天,高明妈妈一个人来接的他。
高明换上妈妈带来的衬衣,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,像来时那样把他往病房门口引。
只不过这一次是反方向的。
离开病区前,高明去活动室找老郭告别。
“老郭,我要回家了,我妈来接我了!”,高明站在活动室门口喊道。
老郭坐在板凳上慢悠悠地站起来,往活动室门口走来,“快回去吧,路上注意安全,别再回来了。”
高明帮助过的病友,也在窗边默默看着他。
高明跟大家道别,说以后上班挣了钱买好多零食回来看大家。
老郭一个劲儿地摆手示意让高明快点走。
我打开病区大门,叮嘱高明要记得保持联系。其实精神科疾病的复发率很高,我特别担心他回到那个家,最后又导致病情恶化。
高明慢慢走远,回头又瞥了眼玻璃门内的病区,老郭仍然站在走廊上。
那时我才发现,自己接触这个男孩已经3个月了。他刚走进办公室时正值盛夏,当时刺眼的太阳,现在变得很温暖。
想到这,不由得让我放宽心。
一个人只要经历过美好的日子,哪怕接下来难以感受到温度,或许他自己也会慢慢变成一个小太阳。
李医生说,他接诊过两百位病人,但第一个想起来的案例,就是这一桩。
他最关注的,一直都是年纪小的病人。
他说这些年接诊的孩子越来越多,而家长们往往有一个共性——在孩子情绪没有影响到家庭之前,他们似乎不会着急,态度很随意。
今天每个人都知道要关爱孩子。但似乎只有到了医院,这句话才显得尤其重要。
但李医生却想说:“这些家长不知道,孩子们想要被治愈,治疗的难度往往比成人更多。”
疏忽一直都在。后果只有孩子去承受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
编辑:小旋风 林老鬼
插图:大五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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